来劲
作者:王蒙
您可以将我们的小说的主人公叫做向明,或者项铭、响鸣、香茗、乡名、湘冥祥命或者向明向铭向鸣向茗向名向冥向命……以此类推。三天以前,也就是五天以前一年以前两个月以后,他也就是她它得了颈椎病也就是脊椎病、龋齿病、拉痢疾、白癜风、乳腺癌也就是身体健康益寿延年什么病也没有。十一月四十二号也就是十四月十一二号突发旋转性晕眩,然后照了片子做了B超脑电流图脑血流图确诊。然后挂不上号找不着熟人也就没看病也就不晕了也就打球了游泳了喝酒了做报告了看电视连续剧了也就根本没有什么颈椎病干脆说就是没有颈椎了。亲友们同事们对立面们都说都什么也没说你这么年轻你这么大岁数你这么结实你这么衰弱哪能会有哪能没有病去!说得他她它哈哈大笑呜呜大哭哼哼嗯嗯默不做声。
于是乘着超豪华车在高速公路上迅跑。好不容易叫了一辆出租车,两眼盯着计费器,心中充满恐惧和疑惑生怕吃了亏。坐在牛车上走过刚刚收割过、没有铲掉茬子更没有平掉掉垅沟的田野,颠得屁股老高老疼。骑着马最好还是骑着骆驼走过荒凉的戈壁,梭梭柴使你打了几个冷战。走在沙漠里和走在海滨的沙滩上对于两腿来说也许并没有多么大的差异。飞机起飞,空中小姐端来了加满冰块的果汁和看电影时听对话和背景音乐和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插曲用的耳机。火车的软席车厢里也坐满了“倒爷”,倒卖牛仔裤、胸罩、活王八与黑稻米。向明出差、旅游、外调、采购、推销、探亲、参观、学习、取经、参加笔会、展销、领奖、避暑、冬休、横向联系、观摩、比赛、访旧、怀古、私访、逃避追捕,随便转一转,随便看一看,住宾馆住招待所住小学教室住人民防空工事住地下洞住浴池住候车室住桥洞下面住拘留所住笼子。然后她到达了找到了误会了迷失了失落了错过了他要去的地方。
于是许多的车队来迎接献花鸣苞米花频频挥手掌声如雷。都说他是改革者是开拓型企业家是经济犯罪分子是为民请命是牛皮大王是上面支持的是被点了名的。于是谁也不认识谁它找不着接人的接人的找不着需要接的。掌声稀稀落落,脸上没有表情。于是老战友和老战友的妻子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没有变”,“你老多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简直不认识你了”,然后耳语相问要不要买点山楂梅花参。于是一摆手就扛起了行李。就到行李托运处挂失去了。
他立即到职赴任在欢迎会上宣布了三点施政纲领。她到处打电话找一个吃得好住得好设备好花钱少的地方。它补了一个空觉得回去不好交待便叫了几个加急长途电话。她参加了第一次评委会坚决提出一切评奖不得照顾关系不得搞平衡。他一报到在领饭票的同时便交出了自己写的中、英两种语言文字的论文稿。它立即检查了全部器官打了各种新发明新进口的药针。他奔走在各机关之间要求补发工资惩治诽谤者。它找来了文字音像资料没日没夜地钻研听取论证进行鉴定。她拜访所有的老熟人老领导轮番反复致敬。它一到目的地便为返程车船马狗票而使出了浑身解数三进三出七进七出。
觉得这里确是一个美好的地方,瘦湖楚楚,石山历历,名人题签,琳琅满目。觉得这里缺乏管理,缺乏养护,人满为患,尘土、污染、垃圾到处可见。觉得真是变了样了,高楼大厦,柏油马路,百货店全展销出口转内销的毛线衣,毛线衣的款式花色超出了一切记忆和想象,穿上它们好象变成了洋绅士、洋淑女。自由市场的鸭舌头鹅冠顶鱼与熊掌比天堂里的仙女还多。觉得还是又穷又破,用洋灰代替木材没有一片大理石,所谓咖啡厅雅座只配用来喝复方甘草合剂牙痛药水,青年人留的长发多日不洗不象披头士倒象在逃犯,打的领带松松垮垮,露出了肮脏的衬衣领子,建筑物上没有一块花岗岩没有一座喷水泉没有一座铜雕。觉得一点也不落后不但有书法热而且有交响乐热而且有鹤翔庄而且有艺术体操狮子滚绣球花样游泳人仰马翻而且一个小女孩准备建立国际轰炸机贸易股票公司。
不但有现实主义有革命现代京剧而且有现代主义意象流非非派,飞飞派是天桥练单杠的,凤飞飞是台湾歌星,而且吹吹打打之中一匹一批黑马种牛伢猪雄象被牵出台。觉得最好还是先修几个过得去的厕所免得随地吐痰随地便溺,随时又挤又推又撞打电话象骂娘坐公共汽车用过期票,喝啤酒一直喝到霍乱般地喷涌而呕,用一个肮脏的塑料杯子先交押金三角。
便应邀去看戏、电影、歌舞、时装表演。去欣赏、领会、认识、讨论、评估、判断、审决、裁定、帮助、培养、修饰艺术。有热闹的喧哗和清凉和淡化。有唐尧虞舜的力比都与电脑时代的人脑的抽缩。有诚挚的呼吁与玩世的笑声与假装的喊叫。有真的探索与假装出来的神秘空灵。有诚挚的鼻涕与做作的眉毛。有各式各样的吃了艺术家的松花老腌与挨了艺术家的吐啐的、忧心忡忡、严严密密的、大大咧咧的、左顾右盼的、一心埋头的评论家们。有狗屁不通的觉醒了自身的价值的陈词滥调的最新挑战。
便说这艺术充满了新意,是洋人扔掉的裹脚条,是秦汉以前的殉葬的俑,是哥斯达黎加咖啡里兑拿破仑白兰地与新疆烤羊肉串用的安息小茴香(既紫然)的东西方审美文明的新交融,是停留在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老框框不能超越,是连我都看不懂的鬼画符,是观众投票选出的最佳金猴金鱼、金扇子,是挡住了去路的一丘之石,是史无前例花团锦簇,是口子开得太大了现在堵也堵不住的阴沟,是新的斗鸡眼视角,是一次紧急磋商的小题目。反正最后他她它和他们都鼓了掌都泻了肚。
讨论完了接见请吃饭。在清汤挂面鸡汤卧蛋参汤泡蒜牛皮汤泡鳝。大家给项铭香茗Xiang
Maing敬酒敬醋敬胡椒芥末。说是这样年轻老练一定会被表扬被重用被崇拜一代新星突破。有几个这样的二十世纪的人是真正的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模特儿带来了微光带来了强光带来了可卡因带来了荷尔蒙带来了深刻带来了现代感带来了前途带来了野性的浪潮。其他不算。说是这样下去很危险迷航以后中途倒栽葱撞在山头上变成碎片时发出光辉巨响。说是不管怎样冲突最后还是要在孔丘的佛掌里小解翻砂凝固去掉毛刺功德圆满无疾而去变得过时了如瓜皮小帽下的或者尾巴。说是反正不论怎么样中国的月亮就是不圆除去他自己比太阳上的空洞还完美。说是你还是埋头搞业务不要出差开会。说是你要见多识广才是真正的创造型开拓型欧洲共同体客机。说是你至今没离婚是不是观念的问题。说是现在人欲横流人心不古还是要存天理灭人欲,台湾“考试院长”孔德成的手迹高高挂在曲阜孔府。包括北京琉璃厂也已经修起了孔膳堂饭庄。也卖烤鸭。不吃就死不瞑目。
Xiang
Ming忍不住提出了下列问题:鸡蛋黄究竟会诱发心脏病还是有益健康?过去了的时光能不能重新倒流?新的形态与旧的形态哪个更易朽速朽?大学文凭多了是说明教育事业前进、人们的文化素质提高了还是相反?一个人说得最多的话是否便是喜欢说最想说的话?吸烟与吃名贵中药与看连续电视剧哪一样更催人早死?骂倒别人是不是就证明自己聪明?有人说他走得过快有人说过慢能不能证明他走得不快不慢正合适?会说英语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定找到洋配偶然后把小舅子也接出去?个体、集体、全民哪个更积极主动?高谈阔论的人有几个人不是骗子?四合院与摩天大楼哪一个更现代化?区分离休与退休、改正与平反的语言学家为什么没有得奖金?古人与今人拔河谁能取胜?蜈蚣金龙大风筝与波音七四七飞机哪个更伟大?做事的人与指手画脚的人哪个更聪明?冬天与夏天哪个季节更容易发生上呼吸道感染?追悼会与生活会上的发言哪个更可靠?精简机构与增加编制哪个更有效?武侠与伤痕哪个更富有崇高与英雄主义?理论家与艺术家哪一个更神经衰弱?出差与旅游哪个更费钱?向前走一百步向后走一百步是否就是回到了原处?患肠炎的人是否犯有浪费食物罪?病人住院与出院究竟是否与病情有关?诗人弄不懂的诗、画家弄不懂的画、钢琴家弄不懂的钢琴曲是否非诗人非画家非钢琴家就一定更加不懂?我爱你与我恨你究竟哪个更表现了爱情?外汇兑换券与人民币哪个更体现了民族文化传统?寂寞与红火哪个更富有进取色彩?水和酒哪个更浓?艺术与金钱哪个更美?向明与祥命哪个更象我自己?公园与监狱哪里更适合气功入定?假遗老与假洋鬼子哪个更是国粹土特产?洋河大曲低度新产品里是否掺了水?人醒了是否就意味着不做梦?是不是所有的外宾都在可能邀请你出访?急步迅跑是不是因为背后有疯狗追?把小说改成电影脚本到底算改编还是算编剧?是工作的人收入多还是不工作的人收入多?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美的所有的科学家都科学?是不是装在纸套里的筷子一定比摆在桌面上的筷子干净?为什么喝汤一定不能踢哩秃噜,为什么中国人要服从欧洲的礼节,吃东西而不叭卿叭卿地响还有什么滋味?抽水马桶一定比夜壶先进吗?
他她它正在结结巴巴一泻千里地发问的时候就被静电棒逐出被客气地引出被恭敬地请上了主席台手术室贵宾席太平间化妆后台。被授予一九八二至三二八国际地球生物年歇里贝尔庚当奖,列入世界名人录黑名单成为最佳男女煮脚……
Xiang Ming想,现在的事可真来劲!
(原载《北京文学》1987年第1期)
附注(评论若干):
(一)《小说选刊》编后
作者:佚名
《来劲》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古今、中外、美丑混杂,令人眼花镜乱的社会生活景象。这里有清醒有浑噩,有真实有荒谬。作品于荒诞中寓其真实,于幽默中寓其褒贬。
王蒙这篇万花筒式写法的作品,有他的特色。这样的作品按常规来读,也许不得要领,但若定心思索,从这起伏跌宕的笔墨里,会留下一个总的,也就是这个所谓“来劲”的社会总生态的印象。你会感受到新时期新生活跳动的脉搏,感受到生活是如何在对立统一中向前发展的。
王蒙的作品,在写法上似无一定之规。常常在变,变中出新,促人深思。这“变”,是来自作家对生活缜密深邃的思考,来自作家对于时代、社会的历史使命感。这是一个作家应具有的可贵的创作品格。正是这种品格,显示了王蒙创作的特色,形成了他的艺术风格。
(1987年4月号)
(二)读《来劲》的印象和思考
作者:张玉君
小说表现生活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象一幅画,可以象一首诗,可以象一部录像片,表现的内容可以是天南地北,可以表现人物,可以表现情感,也可以表现一个时代。王蒙同志的《来劲》似乎对上述的方式与内容都有所超越。
作者没有表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没有描绘一幅具象逼真的画面,读起来似乎有点费劲,而细细的品味,总还是留下一些印象。作者是在描绘这个历史变革的时代,变迁、进步、活生生的人在历史洪流中的浮沉。它是这个时代的“清明上河图”。作者是把生活客观地、历史地展现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联想估计。
文学作品是一种信息源,它通过作品的语言完成形象内容的交流。当然这种交流的方式与生活中人们运用语言进行交际表达思想的方式是有一定差别的。但文学作品的语言表达方式无论如何要符合人们思维的规律,不然就无法达到交流的目的,而《来劲》读起来很吃力,有很多令人费解的话语无法品味,真真假假,颠颠倒倒,好象玩弄文字游戏,使读者难以接受。如果为了创新,说出的话只作者自己明白,社会大多数人不承认,象猜谜、象看天书,那就不应该了。
我想文学作品反映生活的形式贵在新奇,文学的生命在于通过偶然反映必然,但在新奇的创造中要有一定的原则,不应该超越人们感觉及思维的规律,而应在事物客观存在的方式基础上反映,不然就是离奇和荒诞。
(原载《小说选刊》1987年7月号)
(三)我读《来劲》不来劲
作者:苏志松
展读王蒙的(来劲),就象过去读他的《春之声》、《夜的眼》等作品一样,尽管付出很大的耐性,也还是不来劲!
王蒙的作品,语言功力很深,艺术技巧纯熟,哲理性强。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一个令人不解的事实是:他近些年创作的有些小说,却让相当一部分读者读来不得要领。看来确乎有一个如何适应广大读者的欣赏习惯,就是“口味”的问题。
我认为,王蒙的有些小说情节过于淡化,缺乏立体的人物形象,极少细致入微的行为描写。他惯于运用汪洋恣肆的笔法,“万花筒”式的叙述和交待,间或加一点幽默的议论,以此构成小说。这类作品可读性差,评论家称为“新品种”,很多读者却读不进去。即如《来劲》,没有情节,只不过有“寓意”,在语势上“起伏跌宕”,而这种语言中有不少句子使读者喘不过气来,该加的标点也不加,生造出一些“联体婴儿”!这种作品,难以引起读者的兴味。我们要呼吁维护文学语言的规范化和纯洁化。
(原载《小说选刊》1987年7月号)
(四)“来劲”与“不来劲”随你
作者:吴秉杰
有一种说法认为,一部作品倘若引起了分歧的认识与评价,便意味着它也取得了某种成功,具有某种价值,或有较大的艺术容量等等。未必。人们不同的兴趣和眼光可能是因为作品的题材性质、思想涵义、道德情感,也可能是出于它的艺术构造、形式特征、语言表达,差异或分歧的态度永远存在。因此,还需要补充一点,只有当围绕作品的讨论能够继续下去时,才能在某一点上间接地证明它的价值。
眼前这个作品肯定有分歧的意见,但恐怕很难进行深入的讨论。我估计在你读了这一作品后一定不会忘记它的名字和那纷扰的气氛,而其余的可能很快就模糊、淡忘了。《来劲》会使你受到机变百出的文字的冲击,却还会感到无所依傍的茫然,难以激起一定的情感体验。我们的文章便将从这儿谈起。
在探讨《来劲》时,我们首先就会注意到它处处不确定的特征:不确定的人物,不确定的病症,一次不确定的旅行及其感想,加上一次莫以名状、但多半是在思想、文化、文艺界的会议活动。正是在这种普遍的不确定之中,王蒙充分地发挥了他的自由,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一切未定形的感受和体验,把一切可能性发挥到了极致。你不能不佩服作者的才气、机智和想象,并自叹弗如。改革者、开拓型企业家、经济犯罪分子、为民请命、牛皮大王、“上面支持的”和“被点了名的”真真假假、同台表演;青年人留的长发不象披头士倒象在逃犯;“一个小女孩准备建立国际轰炸机贸易股票公司”,“不仅有现实主义有革命现代京剧而且有现代主义意象流非非派”;“觉得最好还是先修几个过得去的厕所免得随地吐痰随地便溺,随时又挤又推又撞打电话象骂娘坐公共汽车用过期票”……它似乎倾覆了一切在自然中包含着不自然的世态与形象,又暴览了各种顾此失彼或徒有其表的情势与假相。它虚虚实实,跳荡不定,而我们则如同遇到了密集扫射,前进不得,后退不利。区分一下的话会注意到,在作品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表述中仍然是有着多重对立的因素的,但作者无意于展开,只烘托出一个浑然难分的总的社会相。作品中“向明”及其见闻、际遇代表了许多类似的人、类似的事、同一性质相反形象的情况或是不同性质却又共同裹在“来劲”中的情况。它看起来,允许你在任何一个地方寻找破绽,插入发挥;但实际上,由于把一切简化到了只剩下一个笼统的外壳,又使你无法深入。你踏不稳任何一个立足点,便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寄寓情感的载体。若说艺术过程是一个创造性的“对话”过程,那么王蒙似乎不重视设法与读者交流和“交谈”,他走得太快,一任自己灵感和意绪的倾泻。
综观全篇,应该说在一系列并列的可能性的推进之中,《来劲》仍是有着大体可辨的“发展”线索的。从“向明”有病无病的“晕眩”,到他有变无变的观感,最后集中到了闹闹喧喧的文坛。但在这儿,我们又遇到了一种两难的判断:若不承认作者这一安排具有小说艺术内容合乎内在逻辑的发展的意义,它分明又有着某种精神的联系;如果认可了这样的发展过程也体现了艺术思维自身的运动,那么,明显的是它既非传统小说中合乎情感流变的必然结果,也不具备那种可称为“思想实验”的创新小说中“假设——演绎”的逻辑结构,它更多地象是一个随手拈来的例子。王蒙可说是充分地利用了这种“随意性”,而最终则又是曲折地表达他对目前某种“过热”的精神状态的不满。当他的笔一接触到了文艺界,便进一步表现出随心所欲、驾轻就熟的自如。这儿有着“热闹的喧哗”和“清凉的谈心”……“有真的探索和假装出来的神秘空灵”……有“忧心忡忡的、严严密密的、大大咧咧的、左顾右盼的、一心埋头的评论家们”,也有“狗屁不通的觉醒了自身价值的陈词滥调的最新挑战”。有无数的对于作品的极端的评价和对于作家的骇人的高论。有喷泉般连绵不绝的妙喻与出人意表、稍纵即逝的形象。其中最能代表作品特色的则是王蒙对于一些生活化的俗话、口语和当今文坛时髦语的杂糅的运用及出格的连结。他把热情与虚饰、正经与荒唐、可惊或可笑的现象都推上同一前景,可能是要提醒我们需要冷静。他作品中谐谑的夸张、怪诞的连结突出了庞杂中的不协调、不平衡、不充实、肤浅或造作,又期望着一种更为切实、扎实与深入的探索精神。但是,结构的随意性以及作品中不停顿的即兴发挥又妨碍了我们深入的体验和作者进一步希望我们达到的艺术的领悟。阅读心理学表明,审美的深入需要始终伴随着情感的共鸣;另一方面读者的同情、支持与补充又必定要在一定的艺术构造与规定情景之下,这种情景虽然可以纯然是假设的,但仍需要有着内在的有机联系,由此才能调动起读者的想象,组织起读者的感情,并指向一定的艺术目标。倘若果真可以按某些评语所说的那样把《来劲》视为一幅“社会总生态”的图画,那么,这幅图画最主要的弱点恰是过于地重视了“色彩”的渲染而轻视了“线条”的造形,而忽略线条的造形力量和概括作用便也削弱了具体地统一主观与客观、沟通“情”与“景”的媒介及可能。正因为如此,尽管作品中有着许多足以使我们解颐微笑的绝妙的嘲讽,却还是难以渗透进我们心灵,激发起我们相应稳定的感情;尽管作品似乎传递了丰富的信息,它反映现实,甚至是“干预生活”的,却仍然无法使我们进入某种规定性之中,在所有的不确定之中确定自己的立足点,并作出合理的价值判断。它模模糊糊的暗示,快速叠印的镜头,怪诞变形的形象,旋生旋灭的机锋,表面看一气呵成,实质上又是支离破碎,“一意孤行”。于是,丰富便不免转化为贫乏,深刻便不免转化为空洞。《来劲》最后一连串四十几个问题,虽然几乎每一个问题都能构成一篇杂文的题目,一个专题的论述——王蒙也确有这方面的兴趣和才能,试看他八十年代初写的一些“微型小说”便能明了——其中可说充满着启发心智与洞明世情的睿智,却依然只是进一步把读者带入了混沌一片的境界,以至于只能由“Xiang
miang”最后来作一个同样混沌的总结:“来劲!”
《来劲》是当今小说实验的又一产品(文体实验?)。它自然不可与作者以前的《在伊犁》系列、《新大陆人》系列相比,从小说形态上说倒可以归入他的“莫须有”系列。但即使我们充分地重视这一特殊性,它也走得太远。《莫须有的故事》和《冬天的话题》虽系荒唐的“故事”,假设的“话题”,却有真实的人生。在变形了的舞台上活动的是可以体察、省悟、有迹可循的“荒诞”——其中隐含着人的行为态度、思想感情。比较起来,我更喜欢他的《故事》,认为比《话题》更为成功。然而就后者而论,也能见出一种理性的结构,不同于《来劲》,作者的意念在万花筒般地闪烁之处便一无所有。有人认为,就风格而言,还可以参照作者的近作《铃的闪》,它们似乎同气连枝能帮助我们理解《来劲》。但细察一下,实际上除了语言色彩上的某种接近之外(这是可以理解的),意味却大相径庭。《铃的闪》中不仅有着现实生活的背景,有着现实的人的矛盾与处境,而且处处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一以贯之的温情和对于人性、人的沟通的深沉的寄托,虽然它也附着出奇的联想和杂揉的语言。而《来劲》缺乏的却恰是这样一种由情节线索与情感流向统一所获得的艺术发展及造形。最后,或许有人要说,你极力贬低《来劲》其原因只是因为你自己也没有真正看“懂”它。我压根儿也没想要维护这一点。正象诗人们不必为有自己所“看不懂”的诗而坚决地否定它为诗或反过来便担心被它否认为诗人般你死我活一样,在我看来,小说的“看懂”、“看不懂”问题(撇开文化知识程度的因素),多半也是反映了观念和感情的问题。如果你认为,借小说的方式写杂文、论文、报道、游记统统是有效的,而且更为方便和“自由”;那么,“来劲”与“不来劲”随你。
在艺术创造活动中,克罗齐强调艺术孕育于内心,“直觉即表现,即艺术,即美”,“语言学即美学”。恩斯特·卡西尔反驳道,艺术是一种构形活动,它着力于形式的发现和创造,并“教导人们学会观看”。据此,他甚至认为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从日常生活中提炼的创作比同期浪漫主义的幻想、激情体现出了更高的艺术构造能力。我认为卡西尔的见解无疑是前进了一步。他强调形式——“运动的秩序”,并把此作为我们内在生命的真正显现,也能给我们带来深刻的启发。把艺术创作视为由内向外的构造性活动,那么,读者的再创造便可以认为是一种由外向内、借助既定形象体系融入自己审美经验的重建性活动。我不敢说王蒙的这一作品就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构造性,但它却难以获得读者的形象的重建。《来劲》没有小说的艺术价值,这当然并不等于说我认为它没有任何的价值(诸如思想的价值、智慧的价值、甚至某种孤立的语言技巧的价值等等)。
(原载《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1期)